1.

 

       我来到这个岛屿,寻找一位绝望的母亲。为了让儿子从世间的情欲中获得超脱,她将自己化身为一块石头。

 

       我来到这儿,追寻着风的足迹,她们把我引向海边的悬崖、山间的平原,最终来到仙女之穹庐”(The Domus de Janas)——这些从山坡岩石上凿出的洞穴,保持着绝对的寂静,连风儿也在此止步。绝望的母亲想必会在这样的山顶仰望星空,祈祷儿子早日摆脱欲望的煎熬。而我来了,怀惴着一个命运赌搏者莫名的期冀。

 
2

 

       四十七年前一个阳光耀眼的正午,白色沙滩上,他对着一个赤裸的男人扣动扳机,从此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人们相信他一直还在这个岛上。人们说,在枪杀他的情敌之后,他决定献身上帝,毅然抛弃了那个孤独而性感的女人。

 

       我来到这儿,正午的阳光点燃了湮没已久的回忆。记忆贮存在这儿的海滩上,就像山间那些玄武岩贮存着千年的故事。在这个岛上,遗忘是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3


那些疯长的仙人掌遮住了通往仙女之穹庐的入口。我手里紧紧攥住的是空气和水。当我进入洞穴,即使我的眼睛还无法适应洞中幽暗的光线,我已被更深处的洞穴所吸引。

 

       一个洞穴连通着另一个洞穴,慢慢地,岩壁上破碎的太阳纹和人形隐约浮现出来,地面上轻微的起伏,让我有失重之感。我尤其被岩壁上那些无名的刻痕所吸引,它们像是仙女消失之前匆匆留下的痕迹。在前语言时代,书写几乎等同于在岩石上刮擦的痕迹,而每一痕迹格外清晰地传达着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消息。在那时代,言语等同于呻吟和喊叫,而这些洞穴以其精微的声学结构层层相套,如多轨音带一样刻录着来自史前的声音



                                                                                                     
4


       她是绝望的,也是伟大的;她是脆弱的,也是勇敢的。她来自的故乡盛产面包和织物。日复一日的劳作将她拴在岛上,无法远行,而她竟然决定让这岛上的风穿透并塑造她的形体,让自身成为生活的教诲。

 

       如果我被邀请来编织,在错综复杂的图案中埋下未来的信息,那么,这些织线所行走的路径将顺从她的意愿,我的手指在织机上塑造的地形,也将参照她的形体。我将裹着新织的毛毯,在风的空隙中穿过,沿着努拉吉(The Nuraghe)的螺旋型石阶,到达圆形屋顶向着天空敞开的眼球,和那些巨大的岩石一起去眺望远方。月亮平静地贴着海面,波澜不惊的大海连接着被分裂的大陆。在世界的革命尚未开始的时候,这儿的和平已经提前降临。

 

5

 

       我继续走向山谷中的平原。我遇见那些旷野中的巨石,感觉走到了历史之外。这些巨石以不容置疑的姿态散落在旷野,考古学家将会告诉这些巨石存在的确切时间,但即使无人知道它们的今生来世,它们仍将以特有的体态、重量和聚积的能量,成为测量时间的坐标。

 

       终于,我躺在了巨人之墓”(Tomba dei Giganti)的入口,头朝着隧道的深处。此时万籁俱寂,甚至可以听到白云在空气中漂流的声音。如果从空中俯瞰,我确信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巨人的形体,这是为超自然的力量所作的建筑,其核心——那条通往来世的隧道——却是中空的。曾经是神灵居住的场所,在时间的缓缓流动中渐至荒废,却意外地将场所中心的虚空暴露出来,而正是这内在的虚空,支撑着岩石巨大的体量,使得它们构筑的空间也轻盈起来。这空之所在,是否正是人神共处之所?



6

 

        后来我才意识到,当我穿过这个平原时,她正在旷野中采集植物,为未来的疗治作准备。在她的家中,已经搭起了悬在空中的木床,以便做梦时的飞翔。

 

       当我穿过这个平原时,我绝不会意识到圣泉巨人之墓的距离竟然如此之近——只有从空中俯瞰才能看到两者亲密的关系。当隐藏在树林深处的圣泉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时,我一阵眩晕,阳光在绿树丛中跳动,我仿佛看到潜伏着的生灵在圣泉周围走动。泉水不断从山间古老的水渠渗出,历经千年依旧如此清澈,应和着大地深沉的叹息。

 

7

 

       透过巨石与巨石之间的空隙——那窗!——我看到了天空,巨石的边框将天空的蓝色勾勒得像一幅画。receiving window)接受着自然所给予的光,也投射着囚禁中的人类的希望。

 

       “请告诉我柠檬树的消息:它又长大了吗?现在多高?枝叶茂盛吗?” [1]

 

       那么,塑造在这个岛上意味着什么?那些从大地矗立着的坚实的史前空间形态,最终让中心的虚空支撑着它们的存在,这是否是绝望的母亲一直存在的地方?也是倔强的儿子一再出走的地方?



8

 

        城市广场的中心矗立着一群风化的巨石雕塑。在这儿,我碰到一个回乡的人,一个梦想着出走的人,一个挣扎着呆下去的人,一个方言的热爱者,一个无家可归者,一个有家难归者。

 

       酒瓶一旦打开,就永远不会合上。我们喝着喝着,就忘记了自身的忧愁。广场旁的二层楼房,窗户突然打开,急促的话语将年轻人的梦想掷向街道。在两代人之间,生活的争辩正永无休止地进行着。苍蝇成群结队而来,围绕着人们飞舞,据说撒旦的灵魂就寄生在它们身上。

 
9

 

        我重新回到人群的时候,看到那个异乡人还在广场的石像之间徘徊。他说他的母亲因为过度担忧而终日以泪洗面,他说,和岛屿上所有的男人一样,他从来不相信命运,即使在他沦为乞丐,沦为只能从他人手里领受葡萄酒之后,他依然惦记着那个女人的眼神。

 

       我来到这儿,我知道我必须面对这样一个事实:曾经爆发的情感,将溢出每个人所能承受的命运范围而被流放,而被风和大地的热量重新塑造,成为雕塑。

 





文字©2018作者和观心亭

图片©2018胡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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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急切的问题来自安东尼奥-葛兰西 (Antonio Gramsci)的狱中书简,这些书简,是他在狱中与世界唯一保持联系的方式。他这样写给他的母亲:这几天我万分思念你。想到我又给你带来新的痛苦,你年事已高,又经历过种种苦难。尽管如此,你要无比坚强,像我一样;用你的善良宽厚和无限爱心原谅我。当我知道你坚强沉着地面对苦难,我就会产生无穷的力量。引自安东尼奥-葛兰西著,《狱中书简(上册)》,田时纲译,据GRAMSCI,LETTER DAL CARCERE (Editrice l’Unita, Roma,1988)译出,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7,第2-3页,第2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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