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甚至还没来得及记住这座电影院的名字,
只闪现出一个朴素的愿望:
希望有一天,
我能在这个电影院里,
拍摄自己的电影。
2011 年春,我再次怀孕,肚子里是现在已经8 岁的女儿,当时为筹备新作品《东风》(East Wind )驱车在城市里游荡物色外景,为了避免东四环拥堵我们拐进了一段与主路平行的红霞路。红霞路不宽,略显僻静,路两边是三层高的苏式筒子楼,仿佛一下子掉进了20 世纪。突然间,发现路边有一座暂停营业的老剧院,那是贾樟柯《小武》《站台》里无聊县城青年流连忘返的地方,又具有姜文《阳光灿烂的日子》的怀旧青春光芒。我被它凝固的历史感震慑住了。它是典型的单位建筑,中间高两边低,门前是拾级而上的宽面阶梯,对称,秩序,仪式感,外立面的红白瓷砖映衬着屋顶上“红霞影剧院”五个红色大字,两侧墨绿色宣传栏仍残留着斑驳的电影海报痕迹。它像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仰着高傲的头颅,却掩饰不住自怜自艾。我甚至还没来得及记住这座电影院的名字,只闪现出一个朴素的愿望:希望有一天,我能在这个电影院里,拍摄自己的电影。
1992 年编写的北京国营有线电厂(国营738 厂)厂史《有线电厂在前进》(1957—1992),提到红霞影剧院的前身是职工饭堂,60 年代初才改建为电影院。1994 年出版的《全国百家大中型企业调查——北京有线电厂》则提到电影院曾称“红霞俱乐部”,除放映电影外,还举办各类大型会议和节庆演出活动,如738 厂职工组成的“红霞民工团”的活动。而红霞影剧院背后的单位北京国营有线电厂(国营738 厂)成立于1957 年,是国家“一五”计划期间苏联援建的156 项重点工程之一,最荣耀的贡献是研制生产了我国第一部自动电话交换机、第一台电子管数字计算机、第一台晶体管计算机、第一台超百万次大型计算机、第一台长城0500 系列微机,并参与“两弹一星”重大工程。1997 年国营有线电厂改制为北京兆维电子(集团)有限责任公司,原厂区现称兆维工业园,靠近798 艺术区。
直到现在,我还会寻思,到底是怎样的机缘让我遇见红霞影剧院?如果建筑有灵魂的话,那么,是否早已约定了这场相遇?它是否也在等一个人,来书写它的不可言说?残影无声,一座被人称为活古董的老建筑,如果落在一家文化公司手里,或改成了海鲜酒家、时尚咖啡馆,或者快递站,它又会怎样呢?我不确定,哪个对它来说才是最好的,但我相信这并不是生命的随机,而是命运的指引,让我们溜进时代的裂缝,面向过去,重拾它破碎的当下。
无数次,我在剧院上下走动,凝视着每个角落,对于我来说,一切都是如此熟悉,而这种熟悉,恰恰不是因为我在这里成长,而是它诱发了我对看不见的过去的想象,而“过去”,是我创作中从未曾触碰过的方向。
散场的男女老少们从黑暗中拥挤地步出放映大厅,外面天色已暗,墙上象征中苏友谊的火炬壁灯散发出昏暗的照度,黑布鞋、白布鞋、军布鞋,踩踏着暗红色的水泥阶梯,小手,大手,轻轻滑过木扶手,人们正热烈议论着刚才那场放映,孩童发困的表情,年轻情侣的嬉笑,一一渗入了绿墙沿……建筑的纹理是有记忆的,正为我们投射着这些阳光灿烂的日子。
很多酒仙桥的居民们对红霞影剧院的感情是深厚的,剧院曾给他们带来不同时期的悲欢情愁,人们目睹剧院的兴衰,兴衰又反过来见证他们的人生嬗变。或许作为外来者的我们才可以无负担地摆脱像芥末那样对它原生的亲密与沉溺,得以跳脱出来描述剧院自身在历史中的盘根错节。
四年来,红霞好像是一个巨大的掩体,我们在它彪悍的外壳保护下逆时空追赶,强烈的磁场将我们拖拽入时间黑洞,无论我们怎么追赶,好像永远也赶不上这辆反向列车,无论我们如何诉说,也穷尽不了它的全部。如果说我们在此拍摄的电影《新星》是一首献给红霞影剧院的“安魂曲”,那么,希望它里面那些笨拙的隐喻,粗野的诗性,过度的抒情,象征主义,浪漫主义……借以能向那些沉浮于此久久不能散去的电子孤魂致意。
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也不是谁给的委托,它不关乎责任或义务,更不是一场义正辞严的工业遗产保护,从第一天来到红霞影剧院起,我就向它承诺,无论如何,都将会用另类存档的方式把它保存下来。现在,没什么好担忧了,也没有什么好遗憾了,东西都在了。
感谢红霞,感谢所有支持过它的人,爱它的人。
我们不再惧怕“告别”那天的到来。
因为,它已经得到了——永生。
——以上文字节选自曹斐的文章《红霞》,收录于《Cao Fei: HX》, 观心亭与蛇形画廊联合出品,2020,北京、伦敦,英语+中文别册,第25-40页。文中图片均选自《Cao Fei:HX》内页。
《Cao Fei: HX》是艺术家曹斐长期项目“HX”的相关研究出品。“HX”项目以艺术家工作室曾经所处的红霞影剧院作为原点,追溯了红霞影剧院及相关区域的独特历史、文化脉胳以及相关人群的生活和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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