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斐：锦绣香江（小说）

《锦绣香江》精选了曹斐十多年来的手稿与小说写作。在文本与图像形成的时间线里，艺术家的周遭现实连带她的所思所感不停发生变化。人们在世界中随波逐流中，曹斐以写作打捞人物。每一天与我们相擦肩的陌路人，我们熟悉又可疑的邻人，偶尔闪现的自我，生于梦境的痴男怨女借着曹斐小说中一个个的形象还魂、聚集。在一张未发表的草稿上，艺术家写道：“现实的河流、虚拟的河流，并行、交汇、重叠。”

本书因应曹斐在维也纳分离派美术馆的同名展览而出版。

目录

Building Fifteen  9

“Park Gates” and Beyond  17

Ear  29

Black Ink: The Security Guard  47

Works  57

Egg  73

The Pretend Couple  87

Movie  101

Do You Have a Belief?  111

Credits  120

内容节选：《公园“前”和“后”》

地铁刚刚开通，每日人流量达七十万。没有任何小站到我家，甚至附近，或稍远些。我贴着电梯黑色的胶扶手迅速随人群下滑，开始呼吸到地铁列车车厢的金属还有车体高速磨擦铁轨两边所迸发出的机油气味。

地铁站林立着无数根粉蓝色大柱子，土红带灰色小麻点的大理石地板光滑映出来往穿裙女士们的内裤，肉色尼龙的，红色蕾丝的，绣着团团花边的，或许还有例假的。我庆幸自己今天穿裤子，下次要是穿裙子坐地铁时，我会夹着大腿或穿一条镶俩白边的运动短裤在里面，然后捧着大杯的、流行的珍珠奶茶在地板上滑翔。地板真的太滑，十个趾头尖也本能地分泌出酸性液体企图牢牢将高跟拖鞋吸住，万一吸不牢，我的脚会和瘫软粘湿的阴茎一样从完事后的避孕套中滑脱出来。

我总留神身后的黑色背包，时刻清醒地警惕着，想象后面有一只手在 不为人知时笨拙地拉开包链，好像只有他的手才享权力占有书包内全部物品的生命，他甚至微微弯下腰试探着，头部装作若无其事地转向地铁上方的广告牌。

站在“西门子”的大钟下等候了十多分钟，列车才来到。车门还未开稳，后面几个讲番禺话的打工妹已将我撞进车厢里另一扇紧闭的门，用手摸摸后面的背包链，还封存着。

越来越多人涌进狭长的车体，他们高声谈论着我听不到的内容，我开始把精力放在审视、怀疑哪一位乘客正释放怪异的气味。是坐在车窗右面那个男人吗？他就在我左边。透过面前的玻璃，从中看到对面玻璃反映他晃动的影像，这为我肆意地剖析他提供了便利。

他五官看起来像刘德华的湖南韶阳版，其实他的外貌长得算舒服，也许多几分疲倦和愚昧。他是这列车厢内唯一能叫我凝视的人，粉蓝色的冒牌YSL衬衣搭配一条做工粗糙、布料低劣的斜纹西裤，腰间系一条掉金漆的“金利来”。他本来一直将双手插在裤兜里，到了“西朗”站，上来几个穿银灰色套装的“百威”啤酒小姐，他就不自然地把两手交叉在胸前。他打量着小姐们，从她们脚部的肉色丝袜一直延伸到眼皮上的闪亮眼影，一切都令他神往。由于拥挤，他把一只脚缩进椅子下，啤酒小姐的松糕鞋自然地移到他原来的位置上，这是一种莫名的舞步。我发现这男人的腋下湿了，湿的地方蓝得比衬衣干的部分要更饱和些，湿的边缘模糊并继续向胳膊蔓延。我肯定，怪异的气味是由此释放。忽然，男人朝上瞄了我一眼，我们视线的距离在瞬间拉得很近，而我的目光仍来不及从他腋下的湿块上闪躲开，来自我体内的汗液随着紧张、尴尬、羞涩，就这么简单渗出体外。

他发现我观察他了。脑子里紧接着一片空白，观察的力量泄气了，是啤酒小姐的髋部才给我一种安全的意念。明知道那男人的眼神已击溃了我，同时我的确想再游离在湿润的边缘。

可能，他是推销员，推销冒牌牙刷，“高露洁”、“黑人”、“佳洁士”，还是什么其它的。每天懒散地找寻客户，活动范围是体育东路、天河城人流量大的一带。他凭借自己乖巧的外貌向来往的小姐、女士、阿姨、大婶们讨好。

“有红的，粉红的，有紫色易弯曲的，有钻石型刷头的……应有尽有，全部两块五毛一枝。”

“哎！等等！一块钱给你行了。”

“喂！回来！有商量。”

他戏剧性地游逛在人行道上吆喝，下雨的时候躲进行人隧道里吃盒饭，隧道的绿光像他的脸一样模糊。他放肆地又吆喝着，喊声让人不安，叫嚷已成为呼吸的另一部分。他时而强行拦截路人或给附近的卖花女嘲笑，给妇女们的情人辱骂、殴打。无论如何，他时刻保护着藏在公文包里头的牙刷。他每天都使用这种来自地下工厂的不经卫生部门检验的非法仿冒的粗劣制品，即使牙刷的刷毛过于坚硬，擦破了他的牙肉，破了皮却流不出血，或者牙刷根本无法深入清洗智慧牙上的污垢，连舌头尖都可以触碰到上面的牙结石。

从一开始起，他便义无反顾地信赖他所推销的产品，是最廉价也是最优秀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已坐在那男人原来的位置上，他留下的微热快蒸发完了。我隐约记起，他是在“公园前”下车的，紧跟着那群叽叽喳喳的啤酒小姐。现在，车厢的冷气显得很足，可以把我腋下的水份吸干，而我宁愿沉溺在一种无头绪的潮湿中。我不是也应该在“公园前”下车吗？

车体迎着一片接一片的黑暗，黑暗的重量挤压着车厢，广播员掐鼻子发出的中英文报站声打断连接黑暗的空隙。下一站对我来说，是未知数，其实哪一站都离我家很远很远。

 广州，1999

——节选自本书第17页至27页，上文为英文版对应的中文原稿。

关于曹斐

1978 年生于广州，现在北京工作及生活。曹斐是活跃于国际舞台的新晋中国青年艺术家。她的作品融合社会评论、流行美学，参考超现实主义并运用纪录片拍摄手法，反映当代中国社会急速不安的变化。

图文提供：这个店，©作者，这个店，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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